她还是七八岁的孩子时,她的姐姐们就知道她独来独往,与众不同。她们有大都市年轻人的优势:上戏院,摩登,说着流行的话语。但她每日在祖母的老宅中,沉浸于诗书琴画,沉思默想,宁静内敛,几乎与世隔绝。1927年,合肥的上空出现飞机时,她竟以为那是巨大的风筝。
1934年,她以数学零分、国文满分的成绩,入读北京大学中文系。她似乎从小就是一个不问世事的书生。24岁时,她为自己编一本《曲人鸿爪》,收集各方昆曲名家、学士才人的即兴书画。张充和的继母韦均一工书画,擅昆曲,年长充和十五岁,两人常在一起练习唱曲、绘画。一次,继母兴起,在《曲人鸿爪》页里,画了一幅“充和吹笛”侍女图。那是一幅速写。画美人嘴唇时,客人正到,仓促间笔头失控,樱唇就成了一个红点。在旧时月色和习古风中长大的张充和,曾经和沈从文、卞之琳、俞振飞等人相连,一同成为那个年代的传奇。
1956年秋天,胡适先生在伯克莱的加州大学客座,也在《曲人鸿爪》册页里写下元代曲家贯酸斋所著《清江引》:若还与他相见时,道个真传示:不是不修书,不是无才思,绕清江,买不得,天样纸。张大千早年也曾在《曲人鸿爪》中赠她画作两幅,以形状张充和《思凡》身段。可以想象,上个世纪中叶,张充和的生活风花雪月,海棠结社,多么繁华。书法是她一生至爱。
她在近一个世纪的生活里,没有大的波澜和惊险,也没有被改造和异化。她的天性——艺术感,本身就是人性中最本真的部分——保存完好,而常人的艺术知觉早在粗糙生活或者自我修整中磨灭,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。但她有时候却是绵里藏针。1935年,张充和在上海兰心戏院第一次演出《牡丹亭》的《游园》《惊梦》《寻梦》,由张充和扮演杜丽娘,另一个苏州女子李云梅扮演春香。李小姐不识字却聪明漂亮,但她在当地的名声不佳,是画家吴子深的下堂妾,因此有人看不起她。王季烈十分反对张充和与李小姐同台演出,专门转告她:千万不可让李女士参加那次演出。充和没有接受劝告,反而回话:“那么就请王先生不要来看戏,但李云梅一定要上演。”
一次,学者章士钊赠她一首诗,将她比作东汉末年的才女蔡文姬:文姬流落于谁事,十八胡笳只自怜。诗中有惋惜她流落他乡的意思,这冒犯了她的感情。她对“流落”两字始终不能释然。但她终究选择了蔡文姬的道路,嫁给一个西方人,然后离开中国,到一个完全陌生的、与她的热爱毫不相关的地方。多年之后,她回忆起章士钊的预言,自嘲道:他说对了,我是嫁了个胡人。昆曲和书法,是她的一生知己。她似乎一直活在忠孝节烈、才子佳人的故事里,活在虚构与韵美里。她在新的世纪,还延续着少年时代读诗、习字、吹笛、唱曲的苏州岁月。她家中衣橱里,挂满风姿妖娆、长短各异的旗袍。
她果然“独在异乡为异客”了。她是一棵临渊的静树,旁边是深潭的水,深不见底。她走了以后,她的《曲人鸿爪》中的主角们,正在渊里挣扎和沉落。
她的老师沈尹默那时候住在上海,靠卖字为生。他的厄运从此展开,到他生命的最后几年,1966年~1971年到达顶点。“文革”开始时,他撕毁了所有的作品。他把那些碎片浸泡在水中,直到化为纸浆,再倒进附近的垃圾场。但是他仍然没有被放过。他受了五年的迫害,直到他去世为止。
她的朋友周仲眉夫妇一向好爱昆曲。抗战期间,周先生在重庆的中国银行当总经理,周夫人陈戊双书画俱佳,结交了不少文化友人和昆曲同好,抗战时期流寓于重庆地区的人大都知道周家曲社。有一次,张充和唱《牡丹亭》,扮演春香,但忘了戴戏装的腰带,周夫人戊双临时用画笔画了一个带子。他们在《曲人鸿爪》中题的《琅玕题名图》,在“文革”时毁于抄家。那个被称为“趁良辰结社风流无尽”的周仲眉先生,也在“文革”初被迫害自杀身亡。
她为什么要远走他乡?如果她选择留下她会怎样?
1948年,她还没有预见这些事情。她只是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世界风韵犹存。但是新世界对她来说是黯淡的、陌生的,容不下她喜欢的那些东西。甚至连梦想那些东西的空间都没有。她觉得,应该让那些“弹性大,适应性强”的人留下,她只是从祖母那里学到了慈悲,也知道了一切为善之道。她的忧伤源于认识到自己离开了过去那个熟悉的世界,而且再也回不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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